《向日葵》

文/烟罗

米兰见到那个叫彦一的男人第一次,就知道要糟。

她曾经听姐姐说,怦然心动的感觉,是一刹那墨黑的夜空里猝不及防绽放出大朵艳丽烟花的震撼,你在颤抖,欢喜席卷吞噬每个细胞,而你却只觉得一切都惶恐到想要哭泣。

她见到彦一的时候,终于明白了姐姐那段晦涩描述的意思。

原来这感觉是真的存在的。

那个清瘦的男人,穿着松松垮垮的白色棉质睡衣,侧靠在菲尔教授实验室前的走廊墙上。薄薄的天光从窗外投射进来,照在墨绿色的暗花墙纸上,他的一半面孔却隐于黑暗。

像是游离于另一个空间里一般,他若无其事地扬起手指,那手指净白细致纤长,即使隔着几步,也似乎看出那近乎透明的质感来,却又有着一种不同于少年的骨节坚韧感。

在那食指与中指间,有烟雾袅袅升起,令他的面孔更加飘忽,太不真实。

米兰从来没有在以严肃古板暴躁闻名的菲尔教授的实验室前看过这样的景象。

不,在这所古老学府里,每个学生都彬彬有礼,衣着精致,骄傲如脆纸唯恐落于人后,断不会有这样一个异类,居然穿着睡衣抽着烟毫无形象地在闲逛。

而且,竟然那么美。

美如妖类。

米兰咬了咬嘴唇,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也是她决定不向胆怯妥协时的自我暗示。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

她一向是崇拜勇敢的,她的心里眼里,都是明媚盛开的花海草原,前面的人生里,她没有受过什么挫折,所以理应无所畏惧。

她只是想要走近他,再走近他一点。

“你好,我叫米兰,我可以认识你吗?”

她的几国语言都很流利,然而她一眼认定,他是中国人,和自己一样的中国人。

所以她用了中文。

清瘦的男人微微低了低头,看了看站在面前的女孩,她站得太近了一些,已经超过了一个陌生人的安全距离,他甚至能够看到自己唇间吐出的淡淡烟雾调皮地钻进她的鼻孔里。

他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又缓缓别过了脸去,不言不语。

对这个世界,他一向是没有礼貌的。

米兰却是固执的,她等了很久,定定地看着他,微笑着,她的笑容甜美而温暖,她很好地按住了自己狂跳得生疼的心,想要把最美好的一面展现给他。

但那人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和听见,仿佛指间的香烟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他的眼瞳明明空无一物,米兰却总觉得在那看不尽的深处似乎有着万般华彩。

难道自己判断失误?他听不懂中文?

米兰又咬了咬嘴唇,她突然眼珠一转,仰起脸对他说:“能借我笔吗?”

不等他回答,她就如机灵的小动物般飞速伸手从他睡衣口袋里抽走了那支只露出了一点木色笔杆的铅笔。

趴在窄小的窗沿上,她唰唰而写,背影纤细如一道雨后彩虹。

彦一想,她大概是在写自己的电话吧。

这样大胆的女孩,他也是遇见过几个的,但已经没有一个,他还记得起模样了。

其实,他是很少出门的,以前如此,现在依然如此。

和彦景城一起来到了这方异国土地,定居下来,每天看着天上的云卷云舒,叶子黄了又绿,人声沸了又稀,似乎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

他的世界本来就是极静的,他曾经那么渴望能够有一个声音,来打破这如死的寂静,然而希望消失了,他也能渐渐适应。

不过是回到一个人的样子。

一生那么短,很快就过去了,忍一忍,都会好起来。

他也并不去阻止米兰的动作,一支香烟已经燃到了尽头,他又慢慢地点燃了一支。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抽烟的呢?

这样辛辣的香气,曾经是令他无比排斥和厌恶的,但是什么都抓不住的时候,试着点燃它,竟有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心安。

他并不知道,他精致如画的少年面孔,便是在这抽烟的熟练姿势里,一点一点,有了男人的味道。

也是令女人更易迷恋的味道。

“彦!”

头发花白的菲尔教授大叫着他的名字,像个得了重宝的孩童一般,从门里冲出来,忘形地一把抱住他的肩,用力地摇晃着。

身材瘦小的老教授,在高大挺拔的年轻人面前,蹦跳欣喜如同猴子,这画面怎么看都有几分滑稽,米兰不禁侧目。

“彦!你说得对!鉴定结果来了!这个才是真正的玛格丽特之杯!这是真的!彦!我爱你!我要把我所有的喜悦都分享给你!”

彦一默默地把拿着烟的手挪开了一些,怕不小心烧着了喜而忘形的老教授的白头发。

他安慰般地拍了拍老教授的肩。

“彦!晚上去我家吃饭,我们喝酒!小珍妮念了你好久了,再请不动你,她就要拆了我的老骨头了!”

“教授,我要回去继续睡觉。”不动声色地退出了菲尔教授的拥抱,彦一一只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用标准的英语回答。

他的声音略微有一点点沙哑,或许是一种不欲掩饰的疏离与倦怠,缓慢地、柔和地流过淡色的唇。

但教授已经习惯,他并不是在意这些凡俗细节的人,也因此才能和这个古怪的东方年轻人成为朋友。

似乎直到此时,教授才发现,自己刚才不顾一切地冲到人家住处拉人,是多么不合礼数。

而彦一竟然真的跟他来了。

至少说明他和这个年轻人之间,似乎已经达成了令人愉悦的信任默契。

“喂!”女孩清脆明亮的声音,像春日里绽放的花朵,惊起空气里无声的小小波动,像有一群看不见的蝴蝶,带着香甜的气息飞起。

“给你。”她把一张小小的便笺纸折成了极细的纸卷,飞快地插进了他的睡衣口袋里,棉质的布料温柔地擦过她的手指,所过之处,似是燃起了一片小小火焰。

“这个……送我吧。”晃了晃手中的木色铅笔,她笑得无邪。

她想也许她猜错了,他不是中国人,所以她把她的话换成了英语。

彦一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仍未有任何回复,只是微微扬手朝菲尔教授的方向挥了挥,就一步一步身体略微不稳地走出了她的视线。

“兰,你在做什么?”

菲尔教授看着自己得意女弟子的举动,用力拧起了两条长眉。

“教授,我在追求他啊。”米兰笑得像世界上最灿烂的花朵一样,仿佛没有阴影能够落进她的眼底。

“什么?你在追求他?彦?”教授张大了嘴,突然呵呵大笑起来,乐得直拍手。

年轻人啊,新世界啊。

“但是,你们都是中国人,为什么不用中文对话?”

“他是中国人?!他果然是中国人!教授,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彦一。”教授在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他不久前才学会的这两个中国汉字。

彦一。

“居然不理我……”米兰用力咬了咬嘴唇,脸上的笑容却未减分毫。

“好吧,我们来日方长。”

和着衣服,彦一昏昏沉沉地倒在沙发床上。

以前,他总是失眠,严重到令他快要崩溃的长时间失眠,几乎让他葬身地狱,对黑暗的恐惧使他不得不借助一点点微光,幻想把它变成虚无的太阳。

然而远走异乡后,他却仿佛完全倒了过来,他开始嗜睡。

有时若没有重要的工作,他可以连续睡上二十多个小时,睡着时总有梦,冗长而荒芜的感觉,醒来时却不记得分毫细节。

他的世界像是回到了混沌未开前。

快要睡着的时候,他的手指触到了口袋里滚出来的小小纸卷,略硬的质感轻微刺痛了他的皮肤,他捻起它来,想随手扔到床边,却又停了下来。

鬼使神差般,他记起了那女孩像向日葵般明亮得有些刺目的笑意。

他惊讶自己竟然还清楚地记得她的模样。

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勉强制止住睡意,将那小小的纸卷展开来。

意外的是,纸面上并不是一串电话号码。

是一张小像。

淡淡的铅笔速写,清瘦的男人侧脸如画,袅袅的烟雾里有着妖异的美感,表情却是安静而沉默的。

彦一静静地看了几秒,他承认她有着很好的绘画基础甚至天赋。

扬手将那张小像扔到了书桌上,他终于沉沉地睡去。

梦里,竟然有大片的向日葵田,风如幡旗猎猎作响,而他的心,安静而空茫。

阿彦,送你一件礼物!

把手背在身后,神神秘秘的,米兰歪着头笑着,突然伸出右手来,一片金色的光如同神迹闪现,刹那间竟让彦一一向沉默无波的目光躲了一躲。

有些,刺眼。

这硕大的金色的花朵,霸道的浓烈的色彩如古老的绘画献祭者不肯停歇的张扬灵魂,泼洒般占了满眼。

这个位于英国南部的小镇,并不盛产向日葵,因此米兰走过了清风徐来的数条街,才在一家花店里找到这枝花。

这是我最想要送给你的花,因为它吸收了许多许多的阳光,它是温暖的,是友好的,我想把全世界的温暖和友好都送给你,环绕着你。

阿彦,你看!店主还送了我一袋向日葵种子,如果现在种下,明年就可以开花了!

她像喋喋不休的勇敢的小松鼠,固执地向着她心爱的松果靠近。

彦一感觉到自己的心里,小小地晃动了一下。

也许,只是一个恍神?

他并不太确定,他对太多正常人的感觉与反应都那么生疏,在那些漫长的与世界隔绝的日子里,他没有别人,他只有他自己。

他时常分不清他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所以最后,他对世界的表情,就只剩下了沉默和麻木。

安之曾经想要治愈他,封信也曾经想要治愈他,景城小叔也曾经想要治愈他。

他们都是真诚的,然而,他终究没有能够变得更好更正常。

比如现在,他其实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女孩如花般灿烂而期待的笑脸,也不知道该接过这枝花,还是该视而不见。

如果,是他所厌恶和恐惧的人和事,他将只有一个反应,就是毫无余地地远离。

但眼前的女孩,他并不厌恶,也不恐惧。

自从在菲尔教授的实验室门口走廊上见到她,她便开始频繁出现在他的周围。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能够准确掌握他的出入时间的,事实上,除了去景城小叔安排的私人博物馆上上班,偶尔去菲尔教授的实验室聊些乱七八糟的事,天气好时去镇西的小池塘里钓钓鱼……他剩下的时间,大概都在睡觉。

而她竟然有本事,在十之八九他会出门的日子里,突然从他身边的花丛里跳出来,或者从一棵栎树后探出身子,笑容满面地说句好巧然后大大咧咧地与他并肩而行。

她总是抱着一本书,因为笑得太灿烂,导致谎言都变得不觉可恶。

对生活中这个小小的变化,彦一有些讶异,也有些无奈。

自从一年前和小叔一起来到英国后,他的日子便继续过得平静而刻板。

当然也有不同,比如,他再没有了过去的疯狂与执念,封信和封爷爷的细心医治,似乎真的让他的身体有了飞跃性扭转,然而他深知,只有一点,纵是神医也无能为力——他还需要一颗自己愿意用力跳动的心脏。

他缺少这个。

烟草与酒精带来的些许振作似乎有效。

他渐渐掌握这种释放方式,也获得一定的心安。

有时还会想起安之的脸,若她在,或者会生气地夺过他手中的酒杯与烟,然后随手扯过一条大毛毯把他像个孩子一样裹起来。

然而,这期待,到底是越来越模糊了。

记忆不过几年长。

然而,米兰……

是的,他知道了她的名字,从菲尔教授那老头儿促狭的大笑里。

米兰只是个任性的、充满了新鲜渴望的孩子,她玩着她所热爱的自以为美丽的游戏,但他,毫无兴趣参与。

彦一独自居住在一间旧的民宿里,平开的四间屋房,门前是种得稀疏的花树和宽大草坪,并不邻街,所以足够安静。这里距离学校和博物馆的步行距离,恰好都是十八分钟。

他不肯随景彦小叔一起住到他的高级公寓中去,彦景城到底还是闲不住的性格,说好放下一切随心生活,却到底没过半年就接受了往日朋友锲而不舍的邀约,再次涉足商海。

那些彦一都不感兴趣,他现在独自而居,生活规律如同古老钟表,无惧亦无波。

有时晚上彦景城会过来和他一起吃晚餐,现在小叔已经不再如绷紧的弓般担忧着他的人身安全,然而人心总是难平,他从小叔闪烁的镜片后审视的目光里,又看到了他新的渴望。

终于有一天,彦景城忍不住开口了。

“彦一,周末我要飞一趟法国,我的生意伙伴伯恩先生很想见见你,你觉得……”

“伯恩先生家里有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儿?”他依然是声调有些压抑的平缓,微微沙哑着,目光却是柔和的。

“那个……”彦景城一时语塞,呵呵笑起来。

“小叔,其实,该给那些望穿秋水的姑娘一个机会的人,是你。你还想单身到什么时候?”

彦一以前,几乎是不说话的,偶尔开口,也是极其简短,彦景城一度担心他终有一天会失语。

现在他倒是很会流畅地绕圈子了。

那比同龄人略为缓慢的语速,像汩汩的山间溪水,即使有些喑哑却也掩不过原本声线的悦耳,内容却让人心生无奈。

“好好好,我不说你。”

“其实,小叔,下周,我想回一趟中国。”

彦一的手机在手机屏幕上滑动了一下,他现在开始使用它了,但却经常忘记开机。

所以,一周前封信发来的信息,他昨天晚上才看到。

照片里,婴儿的小手紧紧攥成拳,闭着眼睛的样子,甚是甜蜜。

“你……”

一大早出现在他的屋舍之外的少女,蹲在地上,穿着一件黑色的线衫,披着长长的黑发,简直像只妖异的黑猫。

饶是彦一再淡定,也免不了吓了一跳。

听到他的声音,米兰蓦地转过头来,小小的白净的脸庞上,眼睛闪闪发光如同钻石。

她的笑容从眉梢一直铺陈到眼底,仿佛没有一处,不在真正的快乐之中。

“长出来了!长出来了!阿彦!你看!”

她指着地面上那一片小苗儿,开心得像个十足的孩子。

彦一无语。

米兰倒是说到做到,那天送了他一枝硕大的向日葵后,就自顾自地跟到了他家,非给他找了个瓶子把花插上,放好清水,又发现新大陆一般把他窗外那片荒芜的草地撒上了那包作为赠品附送的向日葵种子。

“哈姆太郎!哈姆太郎!”她一边弄着,一边念念叨叨,手上沾满了黑色的泥土。

彦一不知道她在念什么,他对她的熟悉程度,还没有达到能让他主动开口询问的地步,更多的,他只是有些不适地看着这一切。

或许,还有些好奇。

他有些惊讶自己的心里,产生了叫好奇的情绪。

他想,也许是因为米兰在说的话,在做的事,在毫无章法地向他灌输的那个世界,对他来说,都太陌生了。

以前,他从未想过要去重新进入那个平凡世界,世界不需要他,他也不需要更多同情,就这样游离地活着就好。

但米兰,她对于这样赤裸的冷漠和拒绝,似乎是太过于自信了。

“我叫你阿彦好吗?”不等他回答,她就直接执行了。

他不知道她的强大能量来自于哪里,所以,他好奇。

“阿彦,你看,那些种子真的发芽了!所以,它们也一定会开花的!”米兰兴致勃勃,一下子站起来,也许是蹲的时间太长,她突然摇晃了几下。

彦一本能地伸手,她便如同一片云朵,恰好倒进了他的胸怀。

少女柔软的身体带着淡淡的香气,以他的站立处为支撑点,毫无防备地冲破了他从未打开的城堡壁垒,将他完美藏身之地撞出一道缝隙。

那缝隙里,是疯狂生长的孤独野草,还是曼妙开放的一枝梅花?

神秘是最初心的吸引,没有人能够抗拒。

而对于米兰来说,再没脸没皮故作洒脱,此刻也红透了耳根。

彦一的手,比她想象中,更加有力。他的手指在一刹那间敏锐地抓住了她的胳膊,曾经在初见时弥漫着迷离烟草气息的手指,透过两层衣料,让她感觉到如被火焰炙烤的错觉。

她飞快地站稳身体,在跌撞间飞奔而去,耳边有风声急速后掠,而她疑心她的脚底每一步,都惊慌到开出了粉色的小花。

“姐姐,怎样才能得到一个人的心?”米兰认真地问米茴。

“用你的心去和他交换。”米茴对于一向自信爆棚的优秀小妹问出这样的问题感到好笑,她揉着米兰的头发很神婆状地回答。

“可是,我已经很努力把心给他看了,他根本不回应。”米兰却当了真地沮丧起来。

看到小妹如此表情,米茴倒不忍再调侃,反而担心起来。

“那么,就再给他也给自己一点时间,米兰,今天种下花的种子,不会明天就开出美丽的花,时间和耐心,是无法取代的过程。”

彦一站在机场的安检处,他竟然犹豫了一下。

他觉得他好像忘记了什么事,那事很小很轻,像一缕细细的烟灰,不知道何时掸落在了心里,轻轻地烫过一下,但转眼就消失了痕迹。

他到底想不起来,只好放弃。

“菲尔教授,您知道彦一去哪儿了吗?”

米兰的脸色有些苍白,她一直是个爱笑的姑娘,爱笑的姑娘运气都不会太差,加上她成绩好,情商出色,所以即使是以古怪粗暴脾气著称的菲尔教授,对她也一向多几分宽容疼爱。

“他回中国了,没有和你说吗?”老头儿遗憾地咂咂嘴。

虽然只是回去一个月,但那个古怪又可爱至极的小伙子不在的日子,他还是有些想念他的。

那个神秘东方来的小伙子,真是太对他的胃口。

米兰的脸色又白了一点,但她仍然在笑着。

“啊,他回去了……”

“你没有追上他吗?“老头儿的思维真是直接又粗暴。

米兰摇摇头,然后菲尔教授就吃惊地看到这个笑得和花朵一样的姑娘,眼睛里毫无预兆地掉下两颗泪来。

“兰?”

“教授,我的生日快到了,我问他讨要了礼物呢。”

我对他说,阿彦,你看我给你种下了这么多向日葵,能不能换你在我生日那天,对我说一句米兰生日快乐呢?

我以为他不会回答,可是,他突然抬头对我说,好。

教授,我都高兴得几天没睡好觉了,我好困啊。

他对我说了好,可是,怎么又无声无息地走掉了呢。

爱一个人呀,怎么这样容易难过呢?

彦一在飞机上闭着眼睛昏昏沉沉地睡。

这一次,他竟然看清了梦里的场景,弥漫着大雾的夜晚街道,两旁叫不出名字的笔直笔直的树木,他一个人站在街心,向每个方向看过去,雾都浓白如雪。

醒来后,他竟然有点难过了。

“所以,你飞了这么远,就是想坐在咖啡馆里,看看我手机里甜饼的照片?”

封信看着坐在对面的彦一,后者拿着他的手机,纤长的手指一划一划的,有时会停下来,对着某个细节看很久。

“她的眼睛,像安之,鼻子和脸形像你。”彦一认真地点评。

封信笑了笑,他的目光温柔,落在彦一的身上。

一年多不见,彦一有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并不仅仅是外表上脱离了少年的桀骜青涩,迅速増加了属于一个成年人的某些矛盾气息,更表现在他的行为上。

他的行为和言语开始有了更多变化,虽然有些不那么常规化,但在封信看来,一切对彦一曾经如同死水的心防来说,都是好的变化。

他得承认,他和彦一的关系,也一直在发生奇妙的变化。

这是他的病人,也曾经是他的情敌,但现在,他想,这是他和安之的家人——虽然这个家人有些特别。

彦一那么辛苦地飞来看他们的孩子,却执意不肯让安之知道,明明已经来到了家门口,却只坐在咖啡馆里抱着他的手机贪婪地看着他初生的小女儿的照片。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没有关系,封信都能由着他。

而彦一,也很清楚,封信会由着他。

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和封信之间,有了这种吊诡的彼此笃定。

这一年来,他只给安之写过一封电子邮件报平安,但他和封信,却一直保持着不算频繁的信息和电话联络。

淡淡的,但从未间断。

封信会按时询问他的身体状况,也会根据英国的气候和季节变化给他一些调理的建议,有时还会寄来一些食材和药材,里面附着的纸条上的字,和他本人一样俊逸有力。

他就是在这样若有若无的联系里,慢慢地沉下心来,安静地感受到,安之选择的这个男人,他那如同淡淡药草香般让人安心的性情。

对他竟亦如是。

“明天,我想去挑一些甜饼能穿的衣服,我不知道婴儿还需要什么……”迟疑了一下,彦一缓缓地有些不确定地看向封,“或者,我可以多买一些衣服,把一岁的、两岁的都买了?”

“好。”封信并不与他客气。他知道,彦一需要做些什么,来释放内心里对于这个孩子的爱意。

彦一爱这个孩子。

那种爱从他漂亮的眼睛里涌出来,有些不知所措的,无处安放般,这令他看起来天真又可爱。

“我还想给封爷爷和安之买些东西……”彦一盘算着,“但你别说我来了,你说我从英国寄来的。”

封信再点头:“如果你明天去,我还能陪你一块儿,我明天休诊。”

“封信。”彦一突然冒出一句,“我是她舅舅吗?”

封信一怔。

“你当然是。”

他现在深刻地理解了当年安之对彦一的温柔。彦一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当他对一个人放下心防的时候,他内里的柔软和干净,是让人觉得再低再轻的语声,也唯恐碰伤到他的。

彦一笑了起来。

他对笑这个表情掌握得不太熟练,但是他的面孔实在太生动好看,即使是轻轻牵了牵嘴角,也像是阳光冲破厚重云层猝不及防洒了满脸的惊艳。

“抽烟吗?”彦一突然熟练地拿出黑色烟盒,抬眼示意封信。

他想,封信一定会阻止他。

但是封信意外地笑了笑,伸手抽出一支来。

“这里是禁烟区,我陪你出去。”他温和地说。

封医生是聪明人,封医生当然有例外。

“阿彦!”

街对面有人叫他。

几乎是在这个声音响起的一瞬间,彦一突然一震,脑海里一直被淡雾掩盖的某个区域像刮起了一阵风,一下子露出了下面的内容。

米兰。

她说她要过二十岁生日了,生日那天她会给他送她自己烘焙的蛋糕来,而他答应会对她说生日快乐。

彦一没有抬头看向街对面,而是扭头去看咖啡店门口的水牌,上面有着今天的日期提醒。

米兰的生日,是明天。

不知道为什么,彦一突然就没有勇气了。

“怎么了?”封信察觉到了彦一的异常,他也看到了街对面背着双肩包的女孩,她穿着鹅黄色的裙子,笑容隔得那么远依然感觉到顽皮又兴奋,像是从春天里变出来的逃学小姑娘。

她奋力地朝彦一挥着手,封信可以肯定,她大喊着的“阿彦”,就是他身边站着的这个突然变得别扭僵硬的人。

他轻轻拍拍彦一的肩,手指触到的瞬间,彦一却敏感地全身震动了一下。

他抬眼看了一下封信,封信发现他的眼底,又变得迷雾环绕。

他在逃避什么。

“阿彦!”

米兰一边喊,一边急切地冲过街道。

她的眼睛太专注地盯在那个人身上,生怕他突然消失,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急驰而至的小车。

“小心!”封信惊呼出声。

彦一像是回过神来,几乎同时转身望去,急迫与慌张令他没有机会逃避,他到底是对上了那双清亮如水的眼睛。

小车刹住了,司机发出刺耳的咒骂。

米兰已经风一般地穿过了街道,来到了他们身边。

她气喘吁吁,站在清瘦挺拔的两个男人面前,仰起脸来,露出最灿烂勇敢的笑容。

阿彦,姐姐说,想要打开一个人的心,是需要时间与勇气的。

而我,想要打开你的心,路还很遥远吧?

我看见你住在森严的城堡里,外面是阳光漫天,而城堡的门和墙,却都无声冰凉。我不知道里面的景色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你住在哪个房间,我只能围着它绕了一圈又一圈。

小鸟飞进去了吗?瓢虫在里面安家了吗?白玉兰的种子是否已经落入土壤?

我多想你有一天打开门,和我一起说说这些闲话。

我以为,我找到了一条墙上的小缝,从那小小的缝隙里,我看到了你的衣角,你的手指,你身边的树还有花。

我想小心的伸出手去,我只是想碰一碰你的手指。

你能不能,不要躲开,不要害怕?

“一路平安。”封信轻轻拥抱了一下彦一。

彦一低垂着眼没有应声,似乎是百无聊赖地看着地面,睫毛却几不可见地动了动。

“彦一。”封信认真地叫他一声。

彦一抬起头来。

封信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这几天一直忍着没说的话说出来。

“上次那个被你弄哭的女孩,叫米兰是吧?”

彦一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她说她是来看同学的,结果与你巧遇。可是,你一定知道,她是追着你来的。她那么年轻,一定用了很多方法,吃了很多苦,才来到你面前,但是你板着脸那么生气,最后让她哭着走了。”

彦一有点受不了和封信站在候机厅里说这个了,他觉得四面八方好像都有着奇怪的目光看向他们,但也可能是他的幻觉。

或者,是他一直在逃避这个意外事件的真相。

逃避米兰的笑容,也逃避米兰的眼泪。

“彦一,你告诉我,你觉得米兰她想要什么?”

如果轻易放弃,那就不是封信了,当他下决心要盯着一个人的时候,即使冷硬如彦一,也是无法躲闪的。

“她想要我……当面对她说生日快乐。”他终于投降,叹着气说出来。

是的,他到底没有实现承诺,不过是一句:生日快乐。

对他来说,就那么难。

“不是。”封信伸出长指,闪电般戳了一下彦一的胸口。

“不是生日快乐,她是想要你的心。”

“而那句生日快乐对你来说为什么那么难出口,因为那决定着,你要不要打开你的心,去试试新的人生。”

银鸟冲破天际,越过高山与大洋,一路飞向他要去的地方。

彦一烦躁地戴上耳塞,他想睡觉。

但是,他竟然睡不着了。

他最近的睡眠越来越像个正常人,白天是白天,黑夜是黑夜,头脑清明的时间越来越多,不知道是不是回国的这些天,封信一直在给他熬药调理的原因。

而现在,他明明是想要一场睡眠的。

这样,就可以避免封信可恶的声音,持续回响在他的脑海里了。

为什么不呢?

封信微笑着——这男人多数时间是个好脾气的医生,但有时也残忍得毫不留情。

你可以停在路边,和你不觉得讨厌的人喝杯咖啡消磨一下安静的时间;

你也可以在有人为你精心制造出一个个用心的浪漫的小把戏时,不要强行压制自己的感动;

你可以和普通的年轻人一样,去做很多没有意义的傻事——

彦一,你追问人生的意义太久了,而余生里,我只希望你过得毫无意义,只有美好时光大把虚掷。

我相信,安之和所有爱你的人,也是这样期望。

他终于从一本厚重的书里,找出了那张被压得平整的小纸条。

画上的他,在她的笔下美丽如画,而他指间那一缕烟雾里,有一串小小的数字,其实,他早就看到了,那应该就是她的号码。

是的,是年轻男女间最常上演的桥段吧,她遇见他,为他作画,留下号码,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喜欢他。

而他,就照着故事里那样,给她打电话,邀请她一起共进晚餐,陪她在校园里漫步,然后牵她的手,亲吻她。

他的心会慢慢地变得更软弱,也更坚强,会不知所措地跳动,也会充满忧虑与不安,就像此刻这样。

会为得到而欣喜羞涩,也会为失去而痛哭失声。

这样就很好吧。

就是封信说的,虚掷大把美好时光。

在他的余生里。

彦一轻轻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在手机屏幕上,按下那一串数字号码。

HI,米兰。你,回来了吗?

米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电话时听到那个声音的同时,她的眼泪就那样毫无防备地哗啦啦地落下,像一场幸福的小雨,湿过了明亮衣衫。

她不知道,原来他对她的影响,已经深刻到这样的地步。

只是对她说一句话呀,一句简单的话呀,她竟能幸福到泪如雨下。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难过,所有的失约,竟然都有了回报。

她看见那阳光下,城堡的大门发出沉重的异响,要打开了,那古老的门,有人在里面,试图打开。

不要放弃,里面的人。

我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阿彦。

她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明明嘴角那么努力地上扬着,可是,潮湿的气息却循着无形的轨迹飘呀飘呀,飘到了那个人的耳中。

“那个……晚上,能一起吃饭吗?”

彦一握着电话,他的手心也是潮湿的,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心疾发作,也不是因为生病。

他只是,有点紧张。

像一个初次约会的少年。

曾经以为世界倾覆也不会再有丝毫容色变换的他,原来,终有一片阳光,能重新温暖。

还有……

他听到自己轻轻的略显别扭的声音,随着清澈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那一片梦一样的色彩上,它们融化了他心里的坚冰,开花的刹那,不过一秒,天地已换新篇。

米兰,你种下的向日葵,已经开花了。

所以,如果我的星球上的那朵花,并不是玫瑰,而是一朵向日葵……

我是不是也可以试着说一句:

未来可期?

彦一,你追问人生的意义太久了,而余生里,我只希望你过得毫无意义,只有美好时光大把虚掷。

Sep

temper.

30

by:米兰

星星上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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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赏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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