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E.T.外星人》(以下简称《ET》)是八十年代中期,从电视上。那时的电视只有几个频道,央视占了大半。节目不过新闻、综艺、电视剧之类,当然也播放电影,但九成是播了又播的国产片,间或也有一两部外国电影糁杂其中,频率大约是一个星期一部吧,都是经过严格审查并删节之后才播出的。《ET》就是其中之一。或许在审查人员那里,《ET》属于政治上毫无问题的儿童片,这倒跟我第一次看过之后的感觉差不太多:这电影太幼稚了,只适于小学低年级学生和幼儿园大班。

大约二十年后,一次偶然机会,我在影院里看了《ET》,影片开始十分钟,当小男孩艾略特来到自家后院,往工具房里扔出一只棒球……之后一百多分钟,我被死死钉在座位上,像是看一部全新的电影。我知道,无论对人生,还是对电影,自己“长进了”。

其后十几年里,通过影碟又多次看过《ET》,每次重看都会让我感动。日前淘到一张“4K修复版”蓝光,昨晚把它塞进播放器,独自一人享受属于自己的时光,耳边响起约翰·威廉姆斯熟悉的配乐,眼前人物和故事熟的不能再熟,但那份感动还是如此新鲜,甚至陌生。我敢断言,这部宣扬“性本善”的电影与描述人性善恶的《辛德勒名单》一样,足以列入好莱坞历史上最伟大的作品序列,它那超越时代、地域、文化的穿透力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明显。

问题是,怎样才能准确描述《ET》的伟大?怎样才能形容它不朽的魔力?或以为,它对于人的心灵的刺激一如大卫·科波菲尔的魔术对于人的视觉的刺激。比如让矗立于哈德逊河口的自由女神像消失遁形,光听说谁都不能相信,亲眼看到后才会目瞪口呆、哑口无言,因为用任何语言都难以形容自己之所见。只有当你知道科波菲尔怎样做到的之后,才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简单!在技巧上,《ET》也是那么简单,但即便对它的每个细节、每个招术了如指掌之后,它的魔力非但丝毫未減,反而与日俱增。

与其他登峰造极的艺术杰作一样,《ET》既不适合经常看,也不能随意看。另外,这是一部可以评论、可以分析,但无法模仿的电影。伟大的电影不是陪你喝茶聊天的肥皂剧,它们会使你心力交瘁,如同大病一场。像《ET》这样的电影,看上去没有一点难度,好像学过几堂电影课就能拍出来,但儿歌人人会哼,又有几人能写出白乐天那样浅显如儿歌的杰作?《ET》的叙事技巧极为单纯,特效的处理毫不炫耀,可以说是不落痕迹,这一定会让期待一部所谓好莱坞“大片”的观众大失所望。其实,在《ET》貌似简单的表层下,处处隐藏着大师的功力,比如,它对人物刻画采用的虚实对比——影片中的孩子和E.T.非常写实,富有立体感,但成人世界却很写意,从一开始的手电筒灯光和轮子,直到后面带着面罩的镜头,没有一个成人的脸部特写,即便是主角的母亲,也只给人以轮廓感。

整部影片除了为数不多的客观镜头,大半采用片中人物的主观视角,而几乎所有重要镜头的视角,要么是E.T.,要么是小男孩艾略特,亦即我们是在通过一个小男孩或一个矮小的生物的视角在观看,所以视点很低,我们也从他们的视角去理解发生的事情,这在潜意识中使人回到童年。

另外,影片中还出现大量逆光摄影,逆光的使用不仅增加了影片的神秘色彩,也增加了它的象征意义。影片还含有淡淡的诙谐,全然没有曹文轩式的成年人创作儿童故事时的居高临下的说教味。

影片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在原本以为要让人掉眼泪的地方却没有煽情——如E.T.的死而复活;却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却能让你的泪水冲破闸门——单车脱离大地的一刹那(至今仍清晰记得在影院观看时,现场的一片惊呼声)。虽然第一次看也会预感这一刻会出现,因为之前E.T.已经露了一手,把艾略特带上天。可是当单车起飞那一刻,我们还是会为之惊叹,为之感动,为之震撼和流泪。而这,往往是一流电影与二流仿制品的区别。

《ET》是一个童话,也必将是一部传世的童话电影。而一部传世作品必定具有其超越时代和目标年龄层的深邃。表面上,E.T.经历了被抛弃的痛苦,他想回家(“E.T.phonehome”入选美国电影十大经典台词);更进一步,小男孩艾略特的家庭虽然看上去是一个很正常很普通的美国人家,但他也经历着自己小小的挫折,如得不到大人的重视和信任,父母离异等等。推而广之,对被抛弃的恐惧、对温暖家庭的渴望、人类的真诚和爱心、人与人之间的沟通……这些都是《ET》涉及到的,是人类最基本的情感和需求。

虽然本质上《ET》是一部幻想片,但它既真实地揭示出上述情感的微妙,同时也为故事提供了非常真实的自然环境,影片中的布景和道具毫无人工雕琢的痕迹。另一方面,影片多处隐含着象征性,除了逆光和向日葵这些明显的隐喻,大到整个社区的建筑,小到艾略特的玩具,都暗藏着老斯的匠心。

不少自视高雅的人不喜欢斯皮尔伯格,认为太通俗、太商业化,缺乏受艺术家的悲怆;也有人觉得他的电影太乐观、太理想化,把世界裹在蜜甜的糖衣里。品味固然是个人的事,喜欢或不喜欢一部电影往往没商量,但这种观点其实经不起推敲。

纵观斯皮尔伯格的电影,可以说他的乐观精神和理想主义是建立在一片赤子之心上,而不同于好莱坞电影屡见不鲜的Happyending。与所有大导演一样,他的灵感和娴熟并不能保证作品的质量,如他对纯真的向往可以创造出美妙的《ET》,也可以催化拙劣的《虎克船长》。某种程度上,斯皮尔伯格的票房号召力是刺激好莱坞好大喜功的重要因素,也因此他不露痕迹的技巧常被人误认为是没有创意的工匠技巧,而他未泯的童心又常被某些自认为“高层次”的观众视为浅薄,但过了差不多四十年,《ET》再次证明,只有熟谙电影语言、酷爱生活、保持童心的天才,才能如此完美地捕捉人性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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